一生釀了一把青青

一生釀了一把青青

作者: Akaba Lin

這他媽的一把青。
對於〈一把青〉這部劇,我想,這一句不那麼文雅的話是很貼切的感想。他唆使了廣大觀眾放下原本星期六晚上在做的事,轉開電視頻道,抱著一包衛生紙或是一張毛毯,進入二戰後的南京仁愛東村、進入國民黨來台初期的桃園仁愛東村、進入朱青郭軫芊儀小周小邵墨婷偉成的人生。
我們跟著哭也跟著笑,跟著他們一塊看,看日子到頭了是什麼樣子,然後〈一把青〉就結束了。
結局裡的朱青依舊那麼年輕又翠綠,我們卻一個個老了,像過時的P-51,飛不快。
敗了,還是敗給這齣劇了——兩眼一抹黑,兵敗到西涼呀。
他們用一生看淡了一切,然而我們還得花好久好久的時間,坐在床上思索再思索,才能看淡每滴戲裡的眼淚。
真他媽的一把青,是吧?
他媽的連名字也帶有玄機。
郭軫的「軫」,意思是悲傷。他的傲氣與張狂背後,不知道承載了多少的悲傷,而他始終扛著它們飛行。
朱青,紅與綠、對比,她最堅強卻也最脆弱,最勇敢卻也最懦弱,最溫柔卻也最冷酷,不衝突。
秦芊儀,芊儀、遷移,她一生都在流離。浙江到四川、四川到南京、南京原本要到湖南卻又回到南京,再從南京到台灣,在桃園仁愛東村中進進出出。
周瑋訓,瑋訓、「偽」訓,她很直也很傷人,甚至愛面子、愛計較,但一直都很善良。
邵(靳)墨婷,墨婷、莫停。莫要停下,切莫停下,像空軍村的老習俗:小太太,出了村可別回頭。
我並不清楚白老師或編劇或曹導演是否精心設計了這些細節,不過正因為這些細節,替整部電視劇增添了不少白老師的風格,也就是所謂的「命定」。
命中如此,有什麼好怨的?只好心疼、只好憐惜、只好悲憫。
如同墨婷教給學生的“Life goes on…and on.”,因為註定所以難免遺憾,日子過就過了,不會比較好。
但是日子總是要過的。

平心而論,很少有一部電視劇帶給我這麼深刻的感受,深刻得每一晚我都會聽見513螺旋槳的聲音,噠噠噠噠地在我耳邊、我夢中。
追劇的這一陣子,我經常從現實聯想到裡頭那些我很喜歡的場景。
例如,郭軫告訴朱青,妳是我的導航塔,我會找到妳。
例如,偉成罵王剛,說,你開飛機掉下來是一下子的事,但你的碎片呢?下面的那些女人,要撿你的碎片撿一輩子。
例如,芊儀回答郭軫的問題,她說在一片大火中,每個女人都希望掉下來的是別人的丈夫,每個女人在那裡都是自私的。
例如,那年南京初雪,朱青穿著一身藍站在金陵女大操場正中央,郭軫的513低空飛過。朱青說,再見了,513。
例如偉成朝芊儀大喊,說欠她的這一生還不了;例如焦飛告訴墨婷,那些同學都只是妳畢業紀念冊上空空呆呆的大頭照;例如小邵在掃具間裡向墨婷坦承,他苟且偷生,因為他出賣老隊長所以怕去見五大隊長,可是苟且偷生是他的責任。
每一個鏡頭細細碎碎,前後看似並不相連,卻全是伏筆。
反覆的伏筆和暗喻,構築了〈一把青〉。
朱青十分珍惜的耳環,是師娘送的,這副耳環是師娘多年前送自己的禮物,在小周交接之際也曾拿出來想當成嫁妝。當時師娘讓朱青選一副桌上的耳環給小周,朱青獨獨挑了這一副。後來師娘把耳環交到朱青手中,朱青退了回去,說她不需要別人給的勇氣,但最終依然沒抗得住離開空軍村的寂寞,拿了回去。珍珠耳環,串起了朱青與師娘的相似,也明白地告訴我們,她們終究不同。
我也喜歡給513這隻戰鴿的安排。
牠在一開始,借代了郭軫的難以掌握,牠是朱青眼中的野鴿子。可是,當郭軫告訴她這是戰鴿,老早就學會了在機棚和金陵間來來往往地飛,牠便揭露了郭軫的真心。
妳說我野,然而我並不野,我每天黃昏都像牠一樣,回到妳這兒。
這樣堅定的思慕一直延續到郭軫死後,戰鴿513滿身是血,卻仍然回到仁愛東村,降落在朱青身邊。這時候的郭軫,就是回來了。
另外,劇中不斷在堆疊的,是三個女人——朱青、小周、芊儀——無窮無盡的人生飛行。
男人們打仗時,她們的心跟著一塊打仗;男人們不打仗時,她們的戰爭才剛開始。她們從未落過地。
為了丈夫、為了生活,可以說任何的謊,沒有什麼事幹不出來。我想,這講述了女性最堅韌、決絕的一面。女人很會演,她可以跟朱青一樣光鮮,可以跟師娘一樣溫柔,可以跟小周一樣看似只為自己,女人的骨子裏都是野貓。
野貓用利牙、用爪子,保護內心最柔軟的東西。
過程中撕裂了,或者摩擦了,到最後,望進彼此的眼底時,只剩理解以及憐憫。
愛人、親人、朋友、家庭、國家、同胞、長官、部屬、人性。
〈一把青〉談的東西太多了。
許多人說小顧到了台灣,變得好像郭軫,我同樣這麼覺得。當他接下513的編號,擔任第一分隊長,穿上飛行夾克,肩膀一挺,我差點以為郭軫回來了。郭軫也是小顧的遺憾吧。他努力地想跟上郭軫,藉此跟上朱青。
一句「因緣際會」,讓他的下半生就此打上了死結。
死結到底,他一樣沒有飛回來,和郭軫相同。只不過,小顧留給了朱青更多。郭軫的死折了朱青那雙隱形的翅膀,小顧的死給了朱青一雙有形的翅膀。
朱青多愛小顧?書中沒提、劇中沒提,比不過郭軫,沒人比得過郭軫。但肯定有放進心底。
我是這麼想的。

如果要花時間細細地講這他媽的一把青,可能得花上好長好長的時間,因為這是人生。
或許這齣電視劇並不完美,可是人生哪能夠完美?
完美的故事留在課本裡,叫做課文;不完美的故事,留在人心裡,叫做回憶。
像是朱青唱的那首一把青、像是多年以後依舊年輕的朱青,看淡了情,而那般翠綠永存。
所有錯誤和疼痛,都變成溫柔的。
都是一杯南京的桂花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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